很多年过去了,每次想起陶大嘴老师,印象最深的,不是他教给我们的那些课本知识,而是那些被别人看成“不务正业”的书法课、音乐时间。
陶老师第一次迈进我们教室,就爽朗地自报家门:“我姓陶,往后你们就喊我陶老师。不过我心里有数,你们也会叫我‘陶大嘴’。”说完,他咧开嘴笑了起来,那一排牙齿长得参差不齐,格外显眼。接着他又补上一句:“我之前在别的学校,大家也管我叫陶大嘴。”这一下,教室里像炸开了锅,同学们哄堂大笑。胆子大的同学小声地叫着“陶大嘴老师”,陶老师不但没生气,感觉还挺乐意大家这么叫他。
陶老师是临时借调来的语文老师,他瘦瘦高高,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。平日里,他老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,每颗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,上衣口袋还插着两支钢笔,看着特别精神。
我们小学是联合小学,顾名思义,就是几个村子联合成立的乡村小学,条件简陋,连个正经的操场都没有。课程也少得可怜,除了语文和数学,其他科目压根儿就不开设。同学们都跟野孩子似的,上课时思想开小差,小动作不断,写的字更是没法看,歪歪扭扭的,跟虫子爬似的,下课后就满校园疯跑,打架、骂人这些事儿更是屡见不鲜。
陶老师看到我们这一手烂字,眉头紧皱,他严肃地说:“同学们,字如其人,你们瞧瞧自己写的字,多难看。从今天起,每周三下午加一节书法课。”那时候,学校根本没有字帖,陶老师就自己动手,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、工工整整地写下范字,然后一个一个地纠正同学们的握笔姿势。他那双粗糙的大手,握住我们的小手,带着我们一笔一画地写横竖撇捺,嘴里还不停念叨着:“写字得用心,心正则笔正,记住了没?”不仅如此,陶老师还时不时地组织书法大赛,奖品都是他自个儿掏钱买的,作业本、铅笔、橡皮,大家都特别稀罕。
音乐课,在我们学校更是件奢侈事儿,学校里连一件乐器都没有。没想到,某个周五下午,陶老师兴高采烈地宣布:“同学们,今天咱们上音乐课!”说着,他拿出一把二胡,坐在讲台上,咿咿呀呀地拉起了《二泉映月》。陶老师拉得很投入,脑袋跟着节奏一晃一晃的,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。从那以后,每周五最后一节课,就成了雷打不动的音乐时间。陶老师还会吹笛子,我觉得他笛子吹得比拉二胡好听。一年下来,我们跟着陶老师,不但知道了好多民族乐曲,还学会了唱《我的祖国》《十五的月亮》这些好听的歌曲。有时候,陶老师还会让我们上台朗诵诗歌,他说:“文字也是有韵律的,读好了,那感觉就跟唱歌一样美。”
有一天,陶老师让我从家里带一条麻绳来,还特意叮嘱要长一点的。结果,麻绳带到学校,陶老师拿着它走进教室,大手一挥,高声喊道:“同学们,咱学校没有体育课,没关系,咱们自己创造体育课!”说完,他带着我们来到学校那块尘土飞扬的空地上,玩起了跳绳。同学们分组轮流跳,谁跳的次数多,就能得高分,陶老师还有奖励。后来,陶老师自掏腰包买了两副羽毛球拍,可是学校没有球网咋办,他就找来一根晾衣绳代替。谁能想到,就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,县体委来学校选拔运动员的时候,我们班居然有五个同学被选中了,后来还都考进了体校。看到自己的学生有出息,陶老师笑得合不拢嘴。
陶老师教我们的时候,已经五十出头了。他的家在二十里外的山坳里,每周五放学后,他都得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赶回去,周日晚上再赶回来。有一回下大雨,周一早上陶老师才到,他走进教室的时候,裤腿挽到了膝盖,上面溅满了泥点子。他气喘吁吁地跟我们解释:“同学们,路上小河涨水了,没办法,绕了五里山路,这才来晚了。”说完,他又咧开大嘴笑了,好像这一路的折腾在他眼里,是件特别有趣的事儿。
陶老师讲课特别有意思,经常说着说着就跑题了。讲《岳阳楼记》的时候,能从洞庭湖的美景扯到当地的传说故事;讲鲁迅的《故乡》,又会突然说起自己小时候偷西瓜的那些糗事儿,逗得我们哈哈大笑。
两年后的夏天,陶老师要回原学校了。讲完最后一节课,他像往常一样脸上带着笑容对我们说:“同学们,以后要是读到好文章,记得读出声来,文字可是有声音的。”说完,他拎起那个黑色人造革包,大步走出了教室,那瘦高的背影,在夕阳的余晖下渐渐拉长,最后消失在小路的尽头。
很多年过去了,每次想起陶大嘴老师,印象最深的,不是他教给我们的那些课本知识,而是那些被别人看成“不务正业”的书法课、音乐时间。有时候我就琢磨,看似“不务正业”的事儿里,也许藏着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,就像陶老师常说的:“课本之外,还有生活。”
徐龙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