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不懂“蝉噪林逾静”的意境,只觉得满世界的蝉鸣是张温软的网,兜住了我们晒得黝黑的童年,连裤脚沾的草籽都跟着鸣声轻轻摇晃。
骄阳将田垄烤成鎏金的河。我踩着麦茬走进故乡的原野,秸秆断裂声混着泥土热气漫上来时,忽有一串蝉鸣撞进耳膜——那是穿透三十年光阴的清越,瞬间将记忆烫出一道通往童年的门。
黎明的雾霭还未散尽,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刚绽开花瓣,蝉鸣已如丝弦轻拨,在青瓦上织出晨曲。奶奶总说“蝉是田园的更夫”,那时我不懂,只记得她扛着锄头出门时,我攥着她衣角踩过带露的草尖,听“吱呀——吱呀——”的鸣声从槐树叶间漏下来,像撒了一路碎银。“你听,蝉在喊‘天光亮,莫贪床’呢。”奶奶忽然停步,指尖划过叶片上的露珠,“古人写‘清风半夜鸣蝉’,咱们这儿的蝉,可是跟着日头起得早。”我仰头望树,见蝉翼在初阳里半透明地颤动,鸣声里裹着朝露的凉,恍惚觉得这是大自然写给人间的起床信,每一声都沾着泥土的温热。
日头爬上中天时,蝉鸣忽然变了调子。“知了——知了——”的轰鸣裹着暑气砸下来,却让田野愈发静得能听见玉米拔节的“咔咔”声响。我和虎娃、丫丫光着脚在田埂上跑,汗珠子摔在地上溅起尘土,笑声却比蝉鸣更欢腾。
我们总爱蹲在老榆树下捉蝉。看它正把口器扎进树皮“唱歌”,我屏住呼吸伸手去捂,它却“扑棱”一声腾空,尾音拖得老长,像在笑我们的笨拙。虎娃抹着汗喊:“它们准是在开演唱会,比谁的嗓门亮堂!”丫丫踮脚够树叶,忽然认真道:“不对,它们是在把夏天唱热乎呢——你听,连太阳都跟着它们的声儿晃悠。”
那时不懂“蝉噪林逾静”的意境,只觉得满世界的蝉鸣是张温软的网,兜住了我们晒得黝黑的童年,连裤脚沾的草籽都跟着鸣声轻轻摇晃。
午后的暴雨总来得猝不及防,墨云压碎了蝉鸣,豆大的雨点砸在玉米叶上。我看见一只蝉被风吹落在地,透明的翅膀沾着泥,鸣声碎成断断续续的呜咽。虎娃抱着膝盖蹲在草垛下,鼻尖还挂着没擦的泪痕:“它们会不会被雨浇坏呀?”
我攥紧掌心的蝉蜕——那是奶奶前几日在槐树上摘给我的——忽然想起她常说“蝉儿经得住风雨,就像人经得住磨难”。果然,雨停时彩虹刚爬上东篱,第一声蝉鸣就从湿漉漉的树冠里钻了出来。起初细弱,却越来越亮,像谁在云端敲开了水晶铃铛。“看!它们在唱胜利歌呢!”丫丫指着树梢蹦跳,水珠从叶尖滚落,在阳光里碎成蝉鸣的音符。后来读了周敦颐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忽然懂了那时的震撼——原来生命的坚韧,早藏在蝉鸣穿透雨幕的刹那,藏在它们抖落水珠重新振翅的姿态里。
夕阳把田埂染成琥珀色时,蝉鸣忽然低了下来,像奶奶哼的摇篮曲,裹着炊烟的暖。我趴在奶奶背上,看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飘,听她讲“蝉在地下等了三年,才等来这一季的太阳”。
“人啊,就该像蝉一样,哪怕日子短,也要把声响唱亮堂。”她的手抚过我汗湿的发顶,指腹带着锄柄的粗粝,“你看‘居高声自远’,不是靠风托着,是自己站得直、唱得响。”那时的我把这话含在嘴里,像含着一颗没化的糖,直到多年后站在奶奶的坟前,看蒲公英载着蝉鸣掠过青冢,才忽然懂得:原来她早已把生命的答案,藏进了每个与蝉相伴的夏日。
如今我在钢筋森林里穿行,耳机里的旋律总盖不住记忆中的蝉鸣。某个加班后的深夜,忽然想起故乡的夏夜——奶奶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,蝉鸣从四面八方涌来,织成缀满星空的网。那些以为被岁月冲淡的细节,此刻都在蝉声里清晰如昨:她鬓角的银霜,她鞋底沾的泥土,还有那句“活出自己的精彩”,早已和蝉鸣一起,刻进了生命的年轮。
窗外的风掀起书页,不知何处传来一声蝉鸣。恍惚间,我又看见七岁的自己追着蝉跑过麦田,而奶奶的笑靥,正藏在每一片颤动的蝉翼里——原来有些声音,从来不是夏日的私语,而是跨越生死的叮嘱,是生命对热爱最虔诚的应答。
“此曲只应天上有”吗?不,它早就在人间落了地,在每个懂得倾听的灵魂里,长成了永不凋零的夏天。
史保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