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沉默的老船木,早已把港口的记忆刻进年轮——它们曾是破浪的勇者,如今是低语的智者,在匠人的掌心,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重生。
潮水退去时,港汊的滩涂上总会露出些褐色的筋骨。那是老船的残骸,在咸腥的海风里蜷曲着,像一群沉默的老者,守着千年港口的秘密。老王蹲下来,指尖抚过船板上深浅不一的沟壑——那是海浪啃咬的齿痕,是岁月刻下的掌纹。他总以为这些朽木会随潮水漂去,直到收购商的皮鞋踏过沙砾,带来一句惊破晨雾的话:“这不是木头,是海里长出的琥珀。”
港口的晨光总带着点琥珀色。汉代的陶片、唐宋的瓷碗底、明清的船钉,常常在退潮后裸露出半截身子,与散落的船木相依相偎。据说当年郑和下西洋时,这里的船匠曾为船队补给过桐油与木料,那些被海水浸润得发黑的柚木、楸木,曾载着丝绸与瓷器穿过马六甲的暴雨,船板缝隙里至今还嵌着异国的椰香。张大爷的爷爷曾是船匠,老人总说:“东北松木经不住南海的浪,东南亚的硬木才是海的亲家。”如今铁壳船劈开浪花时,老船木便在滩涂深处,把海浪的絮语酿成木质的年轮。
船木市场藏在港口西侧的老仓库里,电锯的嗡鸣里,总混着些奇异的香——那是柚木与海盐缠绵半世纪的气息。李师傅的刨子正吻过一块铁力木,木花簌簌落下,露出底下深浅交错的纹路,像极了海图上蜿蜒的航线。“你看这道裂痕,”他指着一道蜿蜒的深沟,“这是一场台风留下的,当时整艘船断成两截,却硬是把这截木头送回了港。”他从不轻易打磨那些钉眼与虫洞,说那是老船的眼睛,“虫蛀的痕迹是木与海的私语,钉眼是船与浪的吻痕,磨掉了,故事就漏了。”
家具厂里,这些老船木正经历着华丽的转身。一截龙骨被雕成茶台,弧形的轮廓里还能看出破浪时的姿态,泼上茶水时,木纹里的盐霜会慢慢晕开,像海雾漫过甲板。年轻人爱极了这种“带着故事的家具”,他们说在钢筋水泥的屋子里,摆一张老船木书桌,能听见潮起潮落。有对新人用百年船木做了婚床,“这木质多紧实,海水泡过的比誓言还坚固。”
暮色中的港口最是动人。老船木在岸边排成蜿蜒的长队,夕阳为它们镀上金边,远处铁壳船的灯光与近处作坊的灯火交相辉映。老王如今也成了船木的收藏者,他总在退潮后去滩涂散步,捡回些带着贝壳的碎木片,摆在窗台上。
航船正从这里驶向更远的海。而那些沉默的老船木,早已把港口的记忆刻进年轮——它们曾是破浪的勇者,如今是低语的智者,在匠人的掌心,完成了一场跨越千年的重生。这或许就是时光的魔法:让腐朽长出翅膀,让沉默绽放光芒,让每一道裂痕里,都藏着一片永不褪色的海洋。
肖景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