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年春天,我都会采香蒿做粑粑。蒿、菣、艾、苹、萧、藾、萩、蘩、蒌、蔚,都属蒿,我不清楚我拿来的是哪种,可以确定不是艾蒿。江浙人做青团,多用艾蒿的汁液,莹碧一团,珊珊可爱。我则用香蒿全身,洗净,揉搓,剁碎,以腊肉细丁炒熟,加水烧开,下粳米粉七成,糯米粉三成,揉而成团。盈绿之中隐有枝叶,仿若国画山水,取大小相等团圆压扁,粑粑遂成,油煎使之坚举成形,冷藏,随吃随取。吃前轻油煎至两面焦黄,吃来颇得野趣。
桐城人称之为“蒿子粑粑”,我更愿意称为“春饼”。我知道春饼其实是春卷,又称春盘,苏轼所说的“清欢”中,就有它的影子:“雪沫乳花浮午盏,蓼茸蒿笋试春盘。人间有味是清欢。”我也知道在宋时宫廷,春饼的皮做到薄如蝉翼,里面所卷食材“翠缕红丝,金鸡玉燕,备极精巧,每盘值万钱”,而我这饼却无馅,估计百钱也不值,根本就称不起,但我仍愿意以“春饼”呼之。因为在古代中国的大地上,在氤氲着草木气息的春天里,人们做好了春饼,会盛装在竹箩里,以纱布覆盖,提溜着,相互馈赠,俗称“馈春饼”。他们欢喜地把春天的气息赠予对方,这是多么浪漫而温情的事啊。
做春饼是辛苦的。费时,做两百个饼,差不多四个小时吧。费手,米粉浸透沸水极烫,须立即揉搓,冷了揉不开且有生粉。但馈春饼消释了做春饼的辛苦。一枚枚蕴含春意的饼,带着古老而久远的气息,整整齐齐地码在盒子中,穿过城市的街巷,送给与自己生命有着愉快交集的朋友手上,怎么能不眉开眼笑呢?
这次不凑巧,约好了朋友,却忽然下起了雨,车骑不了,只好打车。朋友在料峭的春雨中已等待多时。她说:明年别送了啊!这句话,她说了五六年。后来我们说起过去,竟然已经认识32年了。初识她时,她是集团报的编辑,我是初中生。当时蒋维扬先生来小城讲课,文化馆请诗歌爱好者来听,印象中她坐在蒋先生左手边,并不听课,却织着一件毛衣。时光须臾,忽忽而过。潇潇春雨中,她站在门口送我,嘱我“明年不送了啊!”
下一站送给老胡。老胡是我四十岁后认识的朋友。人说中年之后难交到真正的朋友,其实不然。我所交的好友中,多在中年之后。老胡说,别四处跑了,都给我,我请大家吃饭,毕全功于一役,岂不是好?是好办法,只是因几个春饼搭上他一顿酒食,是不是有点儿买椟还珠的感觉?然而我却同意了。我知道他不恼。隔着PVC透明帘子,我看到他站在银行的柜员机边,对我龇牙咧嘴地笑,仿佛在迎接一个新朋友。
途中我终于确定那是蓼蒿。春饼出自五辛菜:“五辛菜,乃元旦、立春以葱、蒜、韭、蓼蒿、芥辛嫩之菜杂和食之,取迎新之意。”有人在春天里离开,有人在春天走来。离开的人,在走向“新”;到来的人,也在走向“新”。走向我的人,我怎能不迎上去,迎他之新,迎春日之新。
董改正